李莱德脚步一顿,侧过脸,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:“那你试试。”空气仿佛凝固了。陈伶看着他从容不迫的侧脸,忽然觉得喉咙发紧。他知道,自己不敢。至少现在不敢。李莱德终于走了,后台只剩下陈伶一人。他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一半明一半暗的脸,忽然抓起桌上的眉笔,狠狠砸在镜子上。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镜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,映得他眼底的恨意与疯狂,碎成了千万片。戏要开锣了。他得上台,对着满堂观众,扮演那个捉鬼的钟馗。可台下,坐着他这辈子最想撕碎的鬼。锣鼓点子从台侧滚过来时,陈伶正对着裂镜勾完最后一笔额妆。朱砂混着油彩在眉心凝成一点赤红,像血珠坠在苍白的脸谱上,倒比戏文里的钟馗更添几分阴鸷。他听见台前传来细碎的骚动,不用猜也知道是白银之王的位置。那人总爱坐在二楼包厢最靠里的位置,像藏在幕布后的提线人,指尖轻捻,就能让台上台下都跟着颤。“陈老板,该您了。”学徒的声音带着怯意,大概是被他眼底未散的戾气惊着了。陈伶没应,抓起那顶缀着绒球的纱帽往头上一扣。帽翅在镜中裂成几瓣,每一片里都晃着他扭曲的脸。他想起白银之王临走前的眼神,那种近乎纵容的玩味——仿佛在看一只挣扎的困兽,明知逃不出去,偏要看看它能扑腾起多大水花。踩上台板的瞬间,满堂喝彩像潮水般涌来。陈伶定了定神,水袖一扬,喉间滚出一声苍凉的唱腔。他是钟馗,是捉鬼的神,可每一个转音里都裹着淬毒的恨,恨那个坐在暗处的“人”。眼角的余光扫过二楼,那扇包厢门虚掩着,漏出一点冷白的光。陈伶忽然想起那年冬夜,白银之王也是这样站在他那间漏风的小剧场后台,手里把玩着他师父留下的那支象牙笛,轻描淡写地说:“这地方太破,我帮你拆了重盖。”后来剧场是拆了,却再也没盖起来。那支象牙笛,据说被白银之王随手送给了某个酒局上的笑料。水袖翻卷如惊鸿,陈伶的眼神却穿过层层人影,死死钉在那扇门上。他唱到钟馗怒目斩妖魔,声震屋瓦,尾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——那是恨到极致,连骨头缝里都在发颤。台下掌声雷动,包厢里却始终静悄悄的。谢幕时,陈伶弯腰,额头的朱砂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。他知道白银之王在看,看他如何在台上扮演一个正义的化身,看他如何把所有的恨都藏在戏文里。回到后台,卸妆布擦过脸颊,那道被阴影切割的痕迹仿佛还在。镜面上的裂纹更深了,像一张贪婪的嘴,要把他整个人都吞进去。忽然后颈一凉,有人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刚卸去油彩的皮肤。雪松味混着烟草气,像毒蛇的信子,舔过他的脊椎。“唱得真好。”白银之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温吞得像一潭死水,“尤其是你看我的眼神,比钟馗斩鬼时还凶。”陈伶猛地抬头,镜中映出白银之王含笑的脸,和他自己眼底翻涌的疯狂。他反手扣住白银之王的手腕,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皮肉里:“滚。”白银之王不挣,反而顺势往前凑了凑,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耳垂:“急什么?”他笑了笑,目光落在镜子的裂纹上,“你看这镜子,碎成这样还能用。就像我们……”“闭嘴!”陈伶猛地甩开他的手,转身时带倒了桌上的油彩盘,五颜六色泼了一地,像摊开的戏文里的血。白银之王看着他,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擦了擦被捏出红痕的手腕,眼神里的玩味更浓了:“明天我让人送面新镜子来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顺便送几套新戏服,上次那批,烧得确实可惜了。”陈伶的呼吸骤然急促,他抓起桌上的铜镇纸就朝白银之王砸过去。对方侧身躲开,镇纸砸在墙上,发出一声闷响,滚到白银之王脚边。白银之王弯腰捡起镇纸,用帕子擦了擦上面的灰,放回桌上,动作从容得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。“陈伶,”他看着陈伶发红的眼,“我说过,离我越近,才越有机会报仇。”他转身走向门口,手搭在门把上时,忽然回头:“对了,你师弟托我给你带句话,他在国外挺好的,让你别惦记。”陈伶浑身一僵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猛地跌坐在椅子上。门轻轻合上,雪松味却像附骨之疽,怎么也散不去。他看着满地狼藉的油彩,忽然捂住脸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像困兽般的呜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