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打崇祯十五年离开京城,陈奇瑜就没再回过保德州的旧宅。
他挑了黄河边的车厢峡安身,找了处背风的崖壁,一锤一凿挖了个丈许深的山洞。
洞口用粗木搭了个简陋的棚子,底下架着口黑铁锅,锅里总飘着些黄河里捞的鱼腥味;
洞壁上没别的摆设,就挂着一张褪了色的五省舆图,边角被他摸得发毛。
旁人路过时,常看见他坐在崖边的石头上,望着黄河水发呆,从早坐到晚,身边连个递茶的人都没有——
谁都能猜出来,那些年战乱里,他的妻儿老小,大抵是没能熬过流寇的劫掠,早成了黄土下的枯骨。
如今的陈奇瑜还差两年才到六十,可头发已经白了大半,唯独腰背依旧挺得笔直,像崖壁上扎了根的松树。
平日里穿着粗布短褂,挽着裤脚在河边挑水,看着和寻常老农没两样,可一抬眼,那双眼睛里还亮着股劲,像淬了火的钢,半点不见老态。
那天兵部令骑着快马,在崖下喊他“接旨”时,陈奇瑜正蹲在锅边刮鱼鳞,手里的刀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盯着令骑手里明黄的圣旨,愣了足有三息,才猛地站起身,连手上的鱼鳞都没擦,几步就冲下了崖。
听完旨意里“授鲁豫总督”的话,他满是皱纹的脸瞬间笑开了花,眼角的纹路挤成了沟壑,半句没提当年被贬的委屈,只攥着圣旨反复念叨“能再披甲,足矣”——
对他来说,能再为朝廷扛一次担子,比洗清十年前的冤屈,更让他心头热乎。
他至今记得崇祯十七年那个春天,消息顺着黄河水漂到车厢峡时,他正蹲在洞口劈柴。
游击佣兵进入河南、陕西、山东,肃清贼寇光复明土,他都看在眼里。
那时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:
“朝廷哪来的钱,能募到这么多兵?”
要知道当年他总督五省时,军饷常常拖三个月不发,士兵连棉衣都穿不上。
这份震惊像颗种子埋在心里,让他下意识觉得,如今的朝廷定然家底丰厚,手里早不缺当年那点救命的银钱了。
这话倒真没说错。
这几年北直隶风调雨顺,山东的粮船顺着运河往京城运,太仓的粮仓堆得冒了尖,管事的官差得踩着梯子才能把仓门关上;
江南的盐商、山西的票号年年缴的税银,在国库的银库里堆成了小山,连清点的小吏都嫌累。
各地州县连着三年丰收,农户家里有余粮,市集上的米价稳得很,朝廷的腰包确实鼓得不像话,再不用像当年那样,为了几万两军饷愁得皇帝睡不着觉。
朱有建上次在朝会时,还曾捻着胡须,有意无意提过一嘴:
“若是股东有意向,倒是可以借贷军资,若是能赢,所获会颇丰。”
话里的意思很明白,谁愿意出钱出粮,打赢了之后就能分些战利品,可前提只有一个——
必须先守住北直隶的基本盘,要是连自家门户都丢了,再多好处也没份。
至于募兵的兵员从哪来,朝堂上早有了定数:
一部分从各地的治安军里抽调,那些人常年守城门、抓盗匪,多少有些底子;
另一部分就从北直隶的青壮里招募,凡是年满十八、不满四十的汉子,只要愿意当兵,家里就能免三年赋税,消息一放出去,报名的人怕是要挤破州县的衙门口。
内阁和兵部这次点名要起用陈奇瑜,可不是临时拍板的冲动。